第25章:墨池探影
类别:
玄幻奇幻
作者:
梦入神机字数:3726更新时间:25/12/05 10:49:07
凌清月从那座钢铁巨兽的腹中走出时,天色是灰蒙蒙的。不是云,也不是雾,而是一种被无数种混乱灵气搅动后,沉淀下来的、死气沉沉的灰。
她浑身都疼,不是骨头或肌肉的疼,是灵魂深处被撕开又勉强粘合后,那种细细密密、无处可逃的酸楚。昨夜心魔的咆哮仿佛还在耳边,每一个字都像针,扎在她摇摇欲坠的自尊上。
但她走得很稳。
没有踉跄,没有迟疑。她的背挺得笔直,像一根在狂风中弯下、却没有折断的芦苇。她一步一步地,沿着来时的路,往那个她唯一能称之为“家”的牢笼走去。
忘尘居静静地立在青峦仙境的边缘,灰色的墙壁在混乱的天光下,显得愈发破败。门口那棵歪脖子树,叶子掉得差不多了,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,像一只求救的手。
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屋子里的一切,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。桌上,那个她原本打算带去玉漱林的草药包还在,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。墙角,那个被她砸在地上的空木盒,碎片散落一地。
她看着这片狼藉,没有动手去收拾。她只是走进来,关上门,然后走到屋子中央那张简陋的木桌旁,坐了下来。
她知道,墙上的冰镜符,那只问情司的眼睛,正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。她也知道,那只“谛听灵雀”,或许正盘旋在青峦仙境的某个角落,将她的一切行为,都转化成冰冷的数据,上传到玄寂的案头。
她不在乎了。
恐惧,在昨夜那场心魔的盛宴里,已经被她品尝、消化,最后变成了一种冰冷的燃料。她就像一个知道自己死期的囚犯,反而获得了最后的、也是唯一的自由——那便是无所畏惧的自由。
她只是安静地坐着,调整着呼吸。她需要积蓄最后一点力气,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审判。
时间,在死寂中一点点流淌。
当午时的阳光,以一种苍白无力的姿态,从那小小的窗户斜射进来,正好落在她面前的桌面上时,门,被敲响了。
叩,叩,叩。
三声。不轻不重,不疾不徐。带着一种精准到令人讨厌的韵律。
凌清月没有动。她的目光,落在那道光柱中,那些飞舞的、细小的尘埃上。
“凌清月修士,在下奉命前来问询。请开门。”
声音隔着门板传来,温润,平和,却没有任何感情。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,光滑,冰冷。
凌清月这才缓缓站起身,走到门边,拉开了门栓。
门外站着的人,让她微微一怔。
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问情司官袍,剪裁得体,一尘不染。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,那是记录官的标志。他的面容,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,温和而疏离。一双眼睛,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,不起些许波澜。
他就是墨渊。
比她在孽龙潭边远远看到的,更加平静,也更加危险。
他没有带任何护卫,手中只拿着一卷空白的玉简和一支看似普通的笔。他就像一个来拜访邻里的学者,而不是一个来提审要犯的问情司执行官。
“凌清月修士。”墨渊微微颔首,算是打了招呼。他的目光,像最敏锐的探针,不着痕迹地从凌清月的脸上扫过,掠过她苍白的脸色,她眼底的青黑,最后停留在她那双异常平静的眼睛上。
“请进。”凌清月侧过身,让开了路。
墨渊走进屋,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一圈。他看到了桌上的草药包,看到了地上的木盒碎片,最后,他的视线在墙角的冰镜符上停留了半秒。
他没有评价,只是走到桌子的另一边,自行拉开椅子坐了下来。动作优雅,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。
凌清月也在他对面坐下。
两人之间,隔着一张破旧的木桌,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墨渊没有急着开口。他将那卷空白玉简放在桌上,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。那动作很慢,像是在感受玉简的纹理,又像是在给对面的凌清月,施加无形的压力。
凌清月只是静静地等着。她知道自己必须先开口,就像棋局里,白棋总有先行的权利。
“记录官大人,”她先开口了,声音有些沙哑,但很平稳,“请问,我需要做什么?”
墨渊抬起眼,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,似乎泛起了些许微不可察的波澜。他似乎对她的直接,有些意外。
“例行公事,凌清月修士。”他开口了,声音依旧平淡,“根据问情司的法则记录,五日前,你于寒剑崖外围,与你的命定道侣,寒霄修士,发生了一次剧烈的能量冲突。此次冲突,导致了寒霄修士的本源剑气出现暂时性流失,并对你二人的情劫契约点数,造成了显著的负向波动。我此来,只是想核实一些细节,以便归档。”
他每说一个字,都像是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,客观,冷静,不带任何个人情绪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凌清月点头。
墨渊拿起那支笔,笔尖悬在玉简上方,却没有落下。“那么,请陈述当时的情况。从你前往寒剑崖开始。”
凌清月早就准备好了说辞。她垂下眼帘,声音里带上了些许恰到好处的卑微和困惑。
“我……我只是想履行一个道侣的职责。”她缓缓说道,“情劫契约指引我,我需要为寒霄师兄做些什么。我为他准备了剑穗,想去送给他。我承认,我抱有些许不切实际的幻想,希望他能接纳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像是在回忆那天的痛苦。
“但他拒绝了。他……他称我为‘修炼资源’。那一刻,我感觉我的道心……好像裂开了。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。我只记得,他的剑气压了过来,我非常害怕,我以为我要死了。我只想活下去。等我清醒过来时,事情已经结束了。寒霄师兄也走了。”
这是一个完美的、符合一个被抛弃的舔狗女配身份的回答。充满了委屈、恐惧和无力感。
墨渊静静地听着,手里的笔,始终没有落下。
他看着她。看着她低垂的头颅,看着她瘦削的肩膀,看着她那双藏在阴影下的、紧紧攥在一起的手。他能看到她身体里那股尚未完全平息的灵气乱流,像一群受惊的鱼,在她的经脉里乱窜。他能闻到她灵魂深处,那股心魔反噬后残留的、如同焦炭般的淡淡气息。
她的表演很精彩。情绪、细节,都无可挑剔。
但正因为如此精彩,才显得假。
一个真正的、道心破碎的修士,要么彻底崩溃,要么灵气暴走而死。绝不可能像她这样,虽然疲惫不堪,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、针扎不进的平静。
“你的陈述,我记录了。”墨渊开口了,笔尖终于在玉简上划过,留下一行细小的金色文字。“但有一个细节,我需要澄清。根据我们的法器记录,当时寒霄修士的剑气,在接触到你身体时,发生了性质上的改变。它没有被你的灵气防御所阻挡,也没有像往常一样,对你造成伤害。它……像是被什么东西,主动地、高效地吸收了。对此,你怎么看?”
问题来了。直刺核心。
凌清月的心猛地一跳,但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。她抬起头,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迷茫。
“我不知道,记录官大人。”她摇了摇头,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,“我真的不知道。我只是一个筑基期的修士,我怎么能吸收寒霄师兄那样的剑气?那就像……就像一个凡人,想用手去接住一座山。或许……或许是我的道心在崩溃的瞬间,产生了一种奇特的、自我保护的本能?就像溺水的人,会死死抓住任何漂浮的东西一样?”
“求生本能。”墨渊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,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。
这个解释,非常聪明。它用一个看似合理的本能,掩盖了背后更深层的技术性问题。这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修士的临场反应范畴,这是一种……逻辑上的天赋。
墨渊的兴趣,更深了。
“求生本能。”他放下笔,双手交叉,放在桌上,身体微微前倾。这个动作,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,也让那股无形的压力,变得更加沉重。
“那么,凌清月修士,我们聊点题外话。”他的声音依旧温和,但问题却变得更加尖锐,“你认为,‘情劫锁链’法则,是合理的吗?”
凌清月的心,沉了下去。
这个问题,比上一个更致命。它不再是事实的盘问,而是思想的审判。回答“合理”,意味着她彻底放弃了反抗;回答“不合理”,就是将自己是“异端”的证词,亲手交到他手上。
她沉默了很久。久到屋子里,只剩下两人平稳的呼吸声,和窗外那永不停歇的、混乱的能量嘶吼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最终,她开口了。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。
她抬起头,第一次,主动地、迎上了墨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“我以前觉得是。”她缓缓地说,“我的存在,就是为了服务于我的道侣们,这是我作为修士的价值。就像天要下雨,鸟要飞翔一样,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法则。”
“但是现在,我有些不确定了。”她的眼神里,流露出些许真实的痛苦,“我不明白,为什么一份付出了全部的情感,换来的却是‘修炼资源’这样的评价?我不明白,为什么活下去,会变成一种需要拼尽全力的‘本能’?这个法则,它像一个巨大的、黑漆漆的铁笼子。我知道它存在,我知道我逃不出去,但我开始看不清它了。我开始想知道……这笼子外面,到底是什么样子。”
她没有回答合理,还是不合理。
她只是说出了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,最真实的困惑。
墨渊静静地听着,眼神中的那种探究,渐渐地,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所取代。那是……一种近乎于欣赏的神情。
他看到了。
他看到的,不是一个被法则压垮的可怜虫,也不是一个盲目反抗的疯子。
他看到了一个正在……试图理解笼子本身,并思考如何打开笼子的人。
她不是一个棋子。她是一个正在学习规则的、潜在的棋手。
“你的想法,很有趣。”墨渊站起身,将那卷记录着只言片语的玉简收了起来。“今天的问询,到此结束。感谢你的合作。”
他转身,走向门口。
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,他忽然停下了脚步,但没有回头。
“你的道心,因为昨夜的……‘求生本能’,消耗得很大。这样下去,对你,对你的道侣们,都不是好事。”
他从袖中,取出一样东西,反手扔在了桌上。
那是一块通体漆黑、表面光滑如镜的石头。石头入手冰凉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能让人心安的质感。
“这是‘定神石’。问情司下属机构的普通产物,不值什么灵石。”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依旧平淡,“它不能让你变得更强,但至少,能让你在看清笼子外面的世界之前,不会先被自己弄死。”
“这是……我的私人建议。”
说完,他便迈步而出,身影消失在了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光线中。
凌清月呆呆地坐在原地,看着桌上那块黑色的石头。
她的手,在微微颤抖。
她赢了吗?不,她没有。她只是在悬崖边上,走了一道钢丝。
但墨渊……他这个最大的敌人,这个本该将她碾碎的审判官,却给了她一块垫脚石。
为什么?
他没有揭穿她的谎言,甚至默认了她“求生本能”的说辞。最后,还给了她一个能够稳定道心的东西。
他不是在帮一个修士。
他像是在……保护一件珍贵的、有趣的实验品。他想看看,这只学会了思考的笼中之鸟,到底能飞多高。
后知后觉的寒意,比昨夜的心魔,更让凌清月感到恐惧。
她伸出颤抖的手,握住了那块冰冷的定神石。
石头的凉意,顺着她的掌心,渗入她的体内,像一条清澈的小溪,缓缓流过她那片干涸龟裂的识海,熄灭了那些还在燃烧的余烬。
她的身体,终于不再那么疼痛。
但她的心里,却被一个更深、更冷的谜团,给填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