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雨欲来的质询

忘尘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
凌清月握着那枚完整的玉简，指尖微微发烫。她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“情核”的理论，像一个刚刚得到武功秘籍的初学者，既兴奋又茫然。那五个曾经让她感到绝望和屈辱的区域，此刻在她眼中，变成了五座标注着“宝藏”的神秘岛屿。

她需要时间来消化，来规划，来制定一份真正周全的“偷窃”计划。

但时间，显然不站在她这边。

就在她沉浸在对未来的构想中时，一阵清晰的、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敲门声，响了起来。

咚。咚。咚。

三声，不急不缓，却像三记重锤，狠狠砸在了凌清月的心上。这声音和昨天那个执事鬼鬼祟祟的探查完全不同，这是一种正式的、带着公事公办冷硬质感的宣告。

来了。

比她预想的要快得多。

凌清月深吸一口气，迅速将那枚珍贵的玉简塞进怀里最深处，又用手按了按，确认它藏得安稳。然后她起身，走到门边，强迫自己将脸上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起来，只留下一层恰到好处的、属于“底层道侣”的恭顺与惶恐。

她拉开门栓，门外的景象让她瞳孔一缩。

门口站着三个人。为首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修士，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，面容像刀削出来的一样刻板，眼神里没有些许一毫的温度，像两块万年玄冰。他穿着一身绣着银色天平纹样的黑色执事服，那身料子在阳光下反射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光。

在他身后，还站着两名同样装束的随从，神情肃穆，手按剑柄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，仿佛这间破败的忘尘居里藏着什么滔天巨寇。

这阵仗，已经远超昨天的“初步勘查”。

为首的年轻执事目光落在凌清月身上，那视线像手术刀一样，精准而冰冷，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来看。

“凌清月，道侣编号庚辰三七一。”他的声音也和他的人一样，平直，没有起伏，“因怀疑你近期存在‘非奉献性能量汲取’之异常行为，涉嫌违反《青峦仙境情劫法则》第三章第七条，现由问情司对你进行正式质询。”

他每说一个字，凌清月就感觉头顶的无形压力就重一分。她不敢有丝毫怠慢，立刻低下头，用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困惑的语气，小心翼翼地回答：“执事大人……我……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。”

年轻执事，也就是玄镜，从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黑色令牌。令牌上，一道微弱的红光正在有节奏地闪烁着，像一颗跳动的心脏。

“不明白？”玄镜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，但那股压迫感却越来越强，“两日前，寅时，寒剑崖外围，出现了一股未经契约转化的能量波动。该波动的源头，经过追溯，最终指向这里。而在波动发生时，你，凌清月，正在此地。”

他抬起眼，那双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凌清月：“你还要说你不明白吗？”

凌清月的心脏狂跳起来，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。

他知道的这么清楚！连时间、地点、能量的性质都一清二楚！

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，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。疼痛让她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。她不能承认。一旦承认，就再也无路可退。

她的大脑飞速运转，将破妄盟给的知识和自己刚刚的猜想结合在一起。

“非奉献性能量汲取”……这个罪名，如果成立，她就是彻头彻尾的规则破坏者。

但如果……她给这种行为，换一个“合理”的解释呢？

凌清月抬起头，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委屈和无助，眼眶微微泛红，但泪水却没有掉下来，只是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。这是她在社畜生涯里练就的、用来应对奇葩甲方和上司的必备技能——精准的情绪表演。

“执事大人，”她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，“我……我确实不懂什么‘非奉献性能量汲取’。我只是一个资质低劣的修士，除了道侣，一无所有。”

她顿了顿，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，才继续说道：“最近……我修为瓶颈久攻不破，心里……心里很着急。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寒霄道侣，觉得自己是他前进路上的拖累。我……我只是想，是不是我的‘奉献之心’还不够真诚，不够炽热？”

这番话半真半假。焦虑是真的，但原因却截然相反。

玄镜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。

凌清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。她立刻知道，自己的方向走对了。

她乘胜追击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豁出去的疯狂：“所以……前天夜里，我尝试了一种古籍上记载的笨办法。我想用我的神识，去‘感应’寒霄道侣的剑气，去体会他的道心。我想，如果我的意志能和他的剑气产生哪怕些许一毫的共鸣，那我的奉献，是不是就能变得更‘有用’一点？”

她抬起眼，直视着玄镜，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愚昧的、飞蛾扑火般的“痴恋”：“也许……也许就是那次感应，让我的灵气产生了您说的那种……异常波动？我发誓，我绝对没有想过要‘窃取’道侣的任何东西！我只是……只是想离他更近一点！”

这番话，堪称完美。

它完美地符合了一个被“情劫锁链”法则洗脑、深入骨髓的“舔狗”应有的逻辑。为了更好地“奉献”，不惜使用伤害自己的方法，试图与强者产生共鸣。这非但不是违规，反而是一种对法则的极致贯彻。

在场的所有人，包括玄镜身后的随从，听到这番话，眼神都微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下。这才是他们熟悉的、被规则豢养起来的底层修士该有的样子。

玄镜沉默了。

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，她看起来那么卑微，那么真诚，那份对强者近乎愚妄的崇拜和渴望，不像是伪装的。她的说辞，在逻辑上也说得通。强行用意志去感应金丹修士的剑气，确实有可能导致自身灵气紊乱，产生异常波动。

然而……

玄镜的内心深处，却升起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。

太完美了。

她的反应，她的说辞，她那份恰到好处的委屈和疯狂，就像是一出排练了无数次的戏剧。每一个细节，都精准地踩在了“情劫法则”所提倡和鼓励的价值观上。

而且，他来自问情司，见过的悲剧太多了。他见过太多用“爱”和“奉献”包装起来的自私与算计，也见过太多在这种制度下被扭曲了心智的可怜人。他自己，也曾对这一切感到过困惑。

为什么飞升需要以他人的痛苦为养料？为什么道心的淬炼，必须建立在这样一套看似公平却极其残酷的掠夺之上？

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，就被他用更强大的意志压了下去。他是问情司的执事，他的职责是维护规则，而不是质疑规则。

但就是这一闪而过的动摇，让凌清月捕捉到了。

她看到玄镜的眼神，有那么一瞬间，从纯粹的冰冷，变成了一种夹杂着审视、疲惫，甚至还有些许……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同情的复杂神色。

就是现在！

凌清月忽然向前一步，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：“执事大人，我知道我资质愚钝，做法也笨拙。但我对道侣的心，是天地可鉴的！如果因为我的愚蠢而触犯了天条，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！我只求……我只求您不要误会我，不要让道侣觉得我是个心怀叵测的污秽之人！”

她将话题的焦点，从“违规”，巧妙地转移到了“对道侣的感情”上。

这在情劫法则的世界里，是最高级的免罪金牌。

玄镜沉默的时间更久了。他看着凌清月，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破绽。但他什么也没看到。他只看到了一个沉浸在“情劫”中、已经彻底失去自我的可怜虫。

这样的修士，青峦仙境里有成千上万。多一个不多，少一个不少。

最终，玄镜缓缓地收回了那枚令牌。令牌上的红光，也随之熄灭。

“你的说辞，本官暂时记下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冰冷，但那股要置人于死地的锐利，却收敛了许多，“但异常波动确有其事。从今日起，你将被列入二级监察名单。”

他屈指一弹，一道带着玄冰气息的符咒，化作一道流光，没入了忘尘居的门框上。那符咒瞬间隐没不见，但凌清月却能感觉到，一股无形的、强大的监视力量，已经将这间小屋彻底笼罩。

“此为‘冰镜符’，”玄镜面无表情地解释道，“你今后的一切修炼行为，都会被如实记录。一旦再有任何无法解释的异常……”

他没有把话说完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威胁，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令人胆寒。

“是……是……多谢执事大人明鉴。”凌清月恭敬地躬身行礼，不敢抬头。

玄镜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，那眼神复杂难明。然后，他转身，带着两名随从，如同来时一样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。

直到他们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远方，凌清月才直起身来。

“呼……”

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，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空气都挤出去。后背的衣衫，早已被冷汗湿透，紧紧地贴在皮肤上，又冷又粘。

她走到门边，看着那个空无一物的小径，脸上那副恭顺惶恐的表情瞬间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些许后怕的庆幸。

她赌赢了。

但只有她自己知道，她赢得有多险。如果玄镜的心再硬一点，如果她对他的判断有丝毫偏差，现在她恐怕已经被押往问情司的大牢了。

她伸出手，触摸了一下门框上那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头。

冰冷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。

这就是“冰镜符”的威压。它像一个无形的摄像头，24小时不间断地对准着她。她今后的一举一动，都将被置于放大镜下审视。

压力，非但没有减轻，反而变得更加沉重。

凌清月靠在门框上，慢慢地滑坐到地上。

她忽然想起了玄镜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。

她知道，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她。

她的表演太过完美，反而成了最大的破绽。一个真正愚昧的“舔狗”，在问情司的威压下，应该早就吓得语无伦次、瘫倒在地了，而不是像她这样，有条有理地给出了一套“逻辑自洽”的解释。

他没有当场拆穿她，也许是因为缺乏确凿的证据，也许……是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对规则的动摇，让他选择了“暂时观察”。

他留下这枚符咒，不是为了监视一个“违规者”，而是为了等待一个“伪装者”自己露出马脚。

“真是……厉害的对手。”凌清月苦笑着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。

她抬头，看了看天色。

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，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世界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不同，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。

她不再是那个只需要担心自己修炼够不够快的底层修士了。

她是一个被问情司盯上的嫌疑人，是一个被反抗势力观察的潜在盟友，还是一个试图在五个强者的地盘上偷窃能量的盗贼。

她走在悬崖边，而悬崖下，就是万丈深渊。

凌清月缓缓地握紧了拳头。

恐惧之后，没有被压垮，反而淬炼出了一种更加坚韧的东西。

她站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，重新走回屋内。

她没有去理会那枚“冰镜符”带来的压抑感，而是重新盘膝坐下，再次闭上了眼睛。

既然监视无法避免，那就只能……在监视下，学会如何更好地隐藏自己。

她的神识沉入体内，再次开始小心翼翼地梳理那缕被她“偷”来的剑气。

她一边感受着那股冰冷锋锐的力量，一边在脑海中飞速地思考。

“冰镜符”会记录她灵力的波动。那么，她所有的修炼行为，都必须看起来“正常”。

什么是正常？

就是一个底层修士，在努力修炼，试图变强，但效果甚微，时常会遇到瓶颈，甚至会因为方法不当而走火入魔……

她需要将自己的“窃取”行为，完美地伪装成这种“正常”的修炼过程。

这比单纯地吸收能量，要困难百倍。这需要对自身力量的精准操控，对“冰镜符”记录机制的深入了解，以及……滴水不漏的表演。

凌清月的嘴角，慢慢地，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
她想，这也许是一件好事。

压力，是最好的催化剂。

被问情司这样顶尖的“教练”全程盯着，她的成长速度，或许会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。

她将心神完全沉浸在修炼中，表面上，她是一个在瓶颈前苦苦挣扎的可怜道侣。但在那层面具之下，她的大脑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，开始构建一个全新的、伪装在“正常”之下的、只属于她一人的……掠夺计划。

风雨欲来。

那就让暴风雨，来得更猛烈些吧。